《书城》: 你和你书中的人物都钟情于失败,失败对你意味着什么?
哈金:一开始下决心写作就是想不到成功的一件事情,是把失败考虑进去了的。每部作品基本上都是一种失败,因为心里知道前人已经写过更好的了,很难超越。何况什么是成功?今天肯定你,明天就可能被否定。像赛珍珠,活着时被认为和托尔斯泰是一个层次的,现在已经被永远地开除出美国文坛,还是诺贝尔奖获得者。所以只有失败是永远伴随的,是真实的。不光是我,像爱尔兰裔法语作家贝克特(S.Beckett)在宾西法尼亚大学被问到成功的原因时,他马上就说:没有成功,只有失败。我觉得退到纸和笔上,本身就是失败。有那么多好职业可以做,干吗要写东西?但又觉得这是自己可以做的事情,是消磨生命的一种办法。
丽沙: 他每天都要写,一天不写,就让我活不下去,脾气可坏了。(哈金不好意思地对妻子笑了笑。)
《书城》:你的小说基本都是悲剧。偶尔的喜剧,像长篇《池塘里》,也带着无奈和残忍。这种悲剧情结,和自己的生活经历是否有关?
哈金: 我写的故事很多都是真事,生活本身就是这样。喜剧很难写。
《书城》: 移民生活呢?
哈金: 美国生活很艰难,精神压力很大,没有在国内轻松。
《书城》: 这对写作有没有好处?
哈金:有好处。总处于逆境,心态不一样,凡事比较客观,没有虚荣和浮躁可言。
丽沙:没找到工作之前,他去中国餐馆打工,人家不要他,嫌他长得粗,去美国餐馆,连服务员都干不好,被降成收盘子的busboy。
哈金:我还当过工厂看大门的,那工作好,晚上一个小时转一圈,就没事了,可以想自己的事。一天上20个小时。
丽沙: 那是化工厂,有气味,一天干下来脸都是绿的。
《书城》: 想回国工作吗?
哈金:前几年很想,而且到美国来就没想过要留在这里。现在不容易回去了,两种语言传统像两个池子里的鱼,搅不到一起。儿子又上了大学,更走不开了。
《书城》: 普林斯顿大学学费很贵。
哈金: 一年3万7。这也是我找教职的另一个原因。
《书城》: 说说妻子和儿子。
哈金:丽沙给我的影响是她的孤独感。而且她考虑问题很实在,使我的写作很朴实,不弄花哨的东西。她觉得我在汉语中没有出路。汉语讲究词藻美讲究造势,英语不需要这些,各种表达方式都容易被接受。
丽沙: 他写好的小说,一定先拿给我和儿子看。儿子从10岁就开始对作品发表意见。小孩的英语是最简单直接的,他总是向儿子学习最通常的说话方式和惯用语,然后根据他的说法查字典,逐个核对,再做修改。
《书城》: 儿子在这里受教育,对中国文化就陌生了,遗憾吗?
哈金:没什么遗憾的。这不是能控制的,他有自己的选择。他对中国的事情都知道,但在文化上少些认同。
《书城》: 平时社交多不多?
哈金: 很少,我们习惯了孤单的生活。朋友少,生活简单,写作是主要内容。
丽沙: 得奖后,几乎每天都收到dinner party的邀请,光拒绝都要花去不少时间。
《书城》: 写作给你的感觉是什么?
哈金: 是种劳动,我是工匠。
《书城》: 写长篇是体力活儿,短篇呢?
哈金:短篇更可怕。长篇写完了就是本书,短篇写了一篇想想还有十几篇等着呐。
《书城》: 设想哪天不写了,你想干什么?
哈金:我也问过自己,发现很难做别的事情,这成了我打发日子的方式。没写以前,就想回国,教书,搞点翻译,过安静日子。
《书城》: 有一天写不出来了怎么办?
哈金: 就写别的。一个作品可以用十年来写,不用着急。
哈金不能言善道,很少用形容词,没有虚浮的话,谈到写作神情严肃。
他说话时,两手放在桌下,目光总在寻求丽沙的支持,丽沙很少插话,只是微笑。这对40出头就发已花白的夫妻喜欢相视而笑,哈金的笑声里偶尔带着孩童的娇声。
因为《等待》获奖而认识了哈金,发现他多年来一直孤单地在另一个语言世界中,以低调的态度坚持自己的文学理想。一堆失败的哲理和妻子丽沙是他生活的重要内容。
我们在酒店的大堂里完成了采访。各自从家里带来的矿泉水喝光了,哈金打开他们为我准备的那瓶,倒了一半在自己的瓶里,一边喝一边说,这一半水留给你,写的稿不用给我看,你是作者。然后,带着丽沙回到离亚特兰大1个半小时车程的乡下。
来源: 耶利哥的玫瑰 2003-11-16 编辑:晓天
http://www.jerichorose.com/wangwen/list.asp?id=1051